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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英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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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祖564年元月,正是北陵最冷的時候。

北陵皇宮的含涼軒內,雲小魚在床上靜靜地躺著。自從去年十月她落入古蘭江被丁漁救起並送回北陵皇城至今,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月,她一直沒有醒過來。

窗外暮色漸濃,房間裏熏著淡淡的檀香,四下靜寂無聲,仿佛能聽見窗外落雪的聲音。

含涼軒的院門響了,沈瀚亭推開院門走進來,疾步走進房間。他身上還穿著戎裝,滿身是雪,一身寒氣。輕關上門後,他先走到床邊看了看雲小魚。

沈瀚亭凝神瞧了她片刻,見她神情平靜,深深睡著,這才放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放在一旁,然後來到書房。

書房的案後坐著江上仙,他面色疲憊,正用手撐著頭昏昏欲睡。

沈瀚亭把隨身的劍取了下來,放在桌上,“啪嗒”一聲響,江上仙一下驚醒,坐直了起來,看見是沈瀚亭,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亮了:“你終於回來了。”

沈瀚亭一邊換衣服,一邊低聲問道:“小魚怎麽樣?”

江上仙面色微沈,頓了頓,答道:“不太好。”

沈瀚亭眼含憂慮,面沈似水,卻沒有追問。他換好了衣服,對江上仙說道:“來外面一起喝口茶吧。”

兩人一起走到前廳,沈瀚亭沏了壺熱茶,給自己和江上仙各倒了一杯,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抽不開身,前兩日才回到皇城,回來後又處理朝中的事,沒有時間照顧小魚。我不放心別人,這段時間只好辛苦你了。”

江上仙擺了擺手:“當初為了救她,我也花了不少心思。當大夫的遇上有疑難雜癥的病人,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總想讓她活著,所以你不說我也是要來照顧她的。”他這幾句話說得雖然粗糙,但卻真心實意。

沈瀚亭似有所思,喝了會兒茶,忽問道:“我今天遇見國師大人,他說來看過小魚,可是真的?”

江上仙答道:“不錯,我當時也在。我聽國師大人的意思,是因為他聽說雲姑娘在被東陵俘獲時,沒有跟了袁長志去,反而誓死跟北陵共進退,讓他很是意外,對雲姑娘刮目相看,所以才答應救她的。”

“那小魚的情況,他怎麽說的?”

江上仙瞧著沈瀚亭,似甚難開口,半響才重重嘆了口氣,說道:“他說雲姑娘這次怕是沒有救了。”

沈瀚亭的手猛地一抖,茶水險些潑到手背上,他臉色變得蒼白,沈默了許久後,問道:“他沒說有什麽其他的辦法能救她麽?”

江上仙道:“有。”

沈瀚亭眼中一亮,問道:“是什麽辦法?”

江上仙盯著沈瀚亭卻忽然不說話了,他臉上浮現出極度的不忍,忽然低下頭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知道這方法只有一個人會,但我不想說。你要想知道,你自己去問國師吧。”

沈瀚亭卻沒有再多問,只是緩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似已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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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驟冷,銀月如鉤。

褚蘭舟坐在房中正要沏茶,沈瀚亭卻道:“喝點酒吧。”

褚蘭舟挑眼看了他一眼,見沈瀚亭神色平靜,雙眼如湖水般看不出喜怒。褚蘭舟叫人搬了一大壇酒來,擺在沈瀚亭身旁:“可夠你喝的?”

沈瀚亭淡淡一笑:“差不多。”

這晚,沈瀚亭一碗接著一碗地喝著酒,仿佛那不是酒,而是水。但即便是水,這麽喝也一定不會好受,何況那是貨真價實的烈酒。

褚蘭舟不喝酒,只喝水,他端著茶杯靜靜瞧著沈瀚亭,二人相對無語,只是褚蘭舟越看越覺得詫異。認識這麽多年,他從來沒見沈瀚亭這麽喝過酒,也從來不知道原來他這麽能喝。

到後來,褚蘭舟的茶杯端在手裏忘了喝,而沈瀚亭則把滿滿一壇酒喝得見了底,他的臉色終於有些泛紅,眼神也開始有些迷離起來。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對著窗外高聲吟道:“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覆樂,陶然共忘機!”

褚蘭舟道:“你這詩放在現在可是錯了。我現在既不歡樂,你也不能忘機,何必說些自欺欺人的話。”

沈瀚亭走回桌邊坐下:“……你說得不錯。”他伸手去拿酒杯,卻發現已經空了,問褚蘭舟道:“還有麽?”

“有倒是有,但我現在就是再給你十壇酒,你也是喝不醉的。”

沈瀚亭眼中浮起一片朦朧,長吐了一口氣:“我為何喝不醉?”

褚蘭舟笑了笑:“裝睡的人叫不醒,欲訴的人喝不醉。你心裏有事想跟我說,當然喝不醉了。”

沈瀚亭靠在椅背上,疲憊得閉上了雙眼:“……我真的能說麽?”

“你可以說說看。”

沈瀚亭沒有睜眼,卻苦笑著搖了搖頭。褚蘭舟把他面前的酒杯拿走,換上了一杯茶:“跟雲小魚有關,是麽?”

沈瀚亭沒有吭聲,過了半晌他睜開眼,神色竟然有些痛苦:“我對不起小魚,當初如果我狠下心不讓她入會,不做她師父,或許她現在就不會有事。”

“那你當初為何還是答應了呢?”

“因為我沒有盡力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讓她既不用入會,又可以治病。”

“真是如此麽?”褚蘭舟道,“難道不是因為你內心裏其實是想跟她能多呆些時候就多呆些時候?你怕如果真的想到那樣一個辦法,今生便再難見她,而且還可能跟她成為敵人。成為她的師父,總比見不到她或是成為仇敵要好,不是麽?”

沈瀚亭不語,卻沒有反駁。

褚蘭舟嘆道:“人潛意識裏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無論如何克制,總會不知不覺沖著那個方向去做的。只是小魚現在生死難料,一切都要等她好了再說。”

沈瀚亭把桌上的茶端起來喝幹了,忽道:“小魚不會有事的。”

褚蘭舟眼中微露詫異:“你如何肯定?”

“我知道一個辦法。”

“是什麽辦法?”

沈瀚亭卻未答他,他似乎有話想問褚蘭舟,但遲遲沒有開口,沈默了片刻後,他忽然站起身來說道:“我回去了。”

褚蘭舟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問我,如果小魚醒了,你要如何才能繼續留她在你身邊?”

沈瀚亭眼神微動,不置可否。

褚蘭舟道:“我給你指條出路,你請我喝酒。”

“好。”

褚蘭舟拿過身邊一張紙,提筆寫了幾個字,然後把紙疊了疊,遞給沈瀚亭:“你可收好了,這法子值黃金萬兩,便宜你了。”

沈瀚亭拿過那張紙,打了開來,只見那上面就寫了四個字:“不要說破。”

他淒然一笑:“這法子果然很對,只可惜我多半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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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祖564年四月,沈瀚亭被向南霄封為北陵國的大將軍,他率領十八萬大軍在雲湖關與袁長志的東陵軍隊展開了最後的決戰。

這場仗驚心動魄。

雙方連戰三日後,北陵軍逐漸呈現出敗相,但就在此時,北溟忽然出現在雲湖關淩雲峰頂,他雙手撐天,口中默念,剎那間整個雲湖關風雲變色,烏雲壓頂。

白雪皚皚的山巒間電閃雷鳴,閃電如一條飛舞的巨龍在山間奔騰湧動。

雷鳴轟響,霹靂如密林般砸在地上,在天地間炸出一道道猙獰的溝壑。

茫茫大地之上火光沖天,東陵士兵或被卷入火舌烈火焚身,或跌落山崖墜入溝壑,幾乎全軍覆沒。

然而千鈞一發之際,慘綠色的鬼火從陣亡的東陵士兵身上緩緩飄起,鬼嘯之聲震徹天地,數十萬的陰兵如碧綠色的驚濤駭浪向北陵軍撲去。

北溟怒目向遠處望去,在對面的絕嶺之上,果然看見東魂一身玄色長袍,雙掌對合,從他兩掌之中如海水般奔騰出茫茫一片黑色瘴氣,化成千萬尖聲嘶叫的厲鬼,附身在東陵士兵的屍體上,那些屍體瞬間從地上跳起,如吊了絲線的木偶般持槍向北陵軍沖殺而去。

局面瞬間逆轉,慘叫聲響徹山谷,雲湖關變成一片血海,連漫天飛雪都好似被染紅了。

北溟怒聲嘶吼,天地頓時一片轟鳴。怎奈人鬼之戰,鬼為陰身,人為血肉,如何能擋?

然而,忽然之間,山谷間那碧波大海般的慘綠色就像猛然被烈日驕陽曬化了一般散了開去,數十萬陰兵像被一雙巨手重新拉回了陰曹地府,在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叫嘶鳴過後,漫山遍野的活屍紛紛倒地,天地驟亮,陰霾盡去,剎那間一片寂靜。

北溟望向對面的絕嶺,只見東魂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北溟頓時看得清楚明白:是東魂的大限到了。

這兩年在寒冰大牢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剛才那一戰,他已經把自己耗盡到了極限。

他終於是撐不住了,跪倒在地,緩緩倒在了地上。

東魂仰面躺在寒風刺骨的絕嶺之上,他玄色的衣袍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仿佛被滴上的一點墨,竟然顯得那麽幹凈。

蒼天知道這位忠心耿耿的東陵國師從未有一刻背叛過東陵,他睜大了雙眼,空望著陰霾的天空,用最後的力氣輕聲自語道:“……我盡力了。”

寒風掃過,他的身體忽然化成了成千上萬片晶瑩剔透的雪花,盤旋而上,升入天空,最後被吹散在了山谷之間。

東魂去了,東陵軍在狂風驟雨般的雷電之中,很快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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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大地之上,晚霞的猩紅鋪滿山谷,蒼涼的暮色之中站著兩人。

是沈瀚亭和袁長志。

沈瀚亭手持長劍,長身而立,他註視了袁長志很久,忽道:“你我這一戰,終於還是來了。”

袁長志鐵甲戎裝,手無兵器,卻雙拳緊握,他的身影被背後耀眼的夕陽淹沒,只剩下一圈光亮的輪廓:“賜教了。”他忽然腳下閃動,舉掌向沈瀚亭探去,動如脫兔。

兩人在夕陽的餘暉中如同一團金色的光影。

這是一場武林中罕見的交手,如果有習武的人看見這場交戰,一定會覺得不枉此生 — 但是卻並沒有人有幸看見這場絕世的比拼,兩人的身影在蒼涼大地之上,甚至顯得很孤獨。

這本應該是一場難分高下的比試,可是袁長志卻漸落下風,因為他的心在看見沈瀚亭的瞬間就已經亂了,註定了他的失敗。

古蘭江畔對雲小魚的傷害讓他徹底消沈,重拾記憶後他無時無刻不生活在內疚中,這令他痛不欲生。他雖然心知雲小魚沒有死,但他卻不敢去找她,因為他不能原諒自己傷了她。

袁長志終於還是敗了,沈瀚亭的長劍抵在他胸口。袁長志像棵冷松一樣傲然而立,但他的心裏卻默默地承認自己輸了。

沈瀚亭手提長劍,遲遲沒有下手,半晌,他忽問道:“你可願投降北陵?”

袁長志道:“我的師父教會了我很多事,卻沒有教過我投降這件事。”

“可是西陵亡國時,你卻臣服了東陵。”

“那是因為我失去了記憶。”

沈瀚亭的眼神中浮現出一絲敬佩的神色,但卻瞬間被濃濃的悲涼掩蓋:“那我非殺你不可,你是北陵的心頭大患,即便我現在不殺你,武王也不會留你。”

袁長志淡淡一笑,沒有言語。

沈瀚亭沈默片刻,忽道:“雲小魚還活著,她很好。”

袁長志如石雕般的臉瞬間好似化成了一池湖水般柔和,眼神中的落寂變成了一抹柔情。他許久未語,最後說道:“……那就好。”

沈瀚亭身影微動,袁長志無聲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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